困在時間里的軟件行業
安東尼·霍普金斯演過一部電影《困在時間里的父親》。電影里的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癥,失去了對現實時間的認知,從而進入了一場錯亂的時間之旅:有些事情到底是發生在現在,還是發生在十年前,抑或從來沒有發生過?為什么一個人上一秒鐘才出現過,下一秒鐘再見的時候卻對我說“好久不見”?時間是真實存在的,抑或是人類的一種想象?順著這個角度思考下去,你會發現,《困在時間里的父親》不止是一部老年癡呆癥題材片,更像一部關于存在本質的片子 (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) 。
兩年多以前,我剛看完這部片子,首先就想到了我的一位老朋友——A股軟件行業。現在我再次想到了它。我研究軟件行業的時間遠遠長于研究互聯網行業;按照專業術語說,叫做“計算機行業分析師”。說明一下,A股的“計算機行業”基本就等于軟件行業,因為A股就沒幾家做硬件的公司;就算有,也被隔壁的通信行業、電子元器件行業搶走了,只留下了實在搶不走的軟件公司。
每個軟件行業分析師都有一顆指點江山、激揚文字的心,正如每家軟件上市公司都有一個顛覆微軟、拳打IBM的愿景。我還記得十多年前我入行時,A股軟件行業最熱衷的概念有三個:
第一是“核高基”,即 “核心電子器件、高端通信芯片及基礎軟件產品” ,其中前兩者與軟件行業沒什么關系,后者卻是軟件行業的主場。從2009年至今,A股至少有五十家軟件公司在某個時間點宣稱自己在做操作系統、數據庫、中間件或辦公軟件,它們都屬于資本市場追捧的“基礎軟件”。
第二是 “云計算” ,包括公有云和私有云,涵蓋了IaaS/PaaS/SaaS三個層級。由于A股大部分軟件公司不具備做基礎層和平臺層的能力,所以它們反復強調:應用層才是未來,今后我們必將吃掉價值萬億的云計算市場! (它們開始討論云計算概念時,阿里云甚至尚未誕生,更別提騰訊云了。)
第三是 “信息安全” ,包括基礎、通用的安全技術產品,也包括為行業 (尤其是地方政府) 量身定做的解決方案。此類公司在2010年以后尤其發達,先后有三十多家公司在A股上市。后來, “安全”與“可控”被結合為“安可”概念,再加上“自主”,構成了A股軟件公司概念的鐵三角。
除了上面三大主題,還有幾個比較熱門的概念,偶爾炒一下。例如軟件外包/業務流程外包,也曾經造就了一批創業板大牛股;不過大家總認為,外包這種活兒太low了,更適合印度人做,所以只能賦予三四十倍的市盈率。
還有各種各樣的行業應用解決方案,其實就是系統集成加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定制開發。可是財務報表不會騙人,大家慢慢發現這種“解決方案”生意只有20—30%的毛利率,還不如代理商賺錢。所以這種生意也只能給三四十倍的市盈率,一般不能出現在券商研究報告的重點推薦列表之中。
最厲害的、能享受七八十倍乃至上百倍市盈率的,一定是那些掌握了“卡脖子技術”,能夠引領技術潮流,乃至反過來去卡別人的脖子的公司。記得當年有券商提出過一個概念:“浪啟中華”,就是浪潮信息、啟明信息、中國軟件、華勝天成,據說就掌握了“卡脖子技術”。后來,用友網絡 (當時還叫用友軟件) 、航天信息、太極股份、啟明星辰、中科金財……也被券商加入了這個列表。
進入列表的條件取決于“能不能證偽”——只要沒人能證明你不能卡別人的脖子,那你就能卡別人的脖子,不接受反駁。
沒有一個計算機分析師看得上互聯網公司 ——說白了,消費互聯網不就是以各種手段坑錢的low B公司嗎?百度因為有一定的“技術優勢”,還有人愿意高看一點;騰訊、阿里這種“缺乏核心技術”的公司就沒人看得起了。
理論上,研究軟件行業需要很強的技術基本功,至少應該懂一點編程、懂一點計算機技術前沿方向才行。奇怪的是,在軟件行業分析師當中,真正出身軟件行業的并不多,似乎也不是很受歡迎。因為他們懂得太多了, “只懂行業邏輯,不懂資本市場邏輯”。
歸根結底,A股軟件行業就是一出大戲,需要在散場之前盡可能地跳出精彩的舞蹈。如果有人不但不跳舞,還對著臺下高呼“這是一場戲”,那不僅可惡,而且會受到全場觀眾的口誅筆伐。
這再次說明安徒生是一個偉大的童話作家。《國王的新衣》畢竟只是童話,現實中喊出“國王沒穿衣服”的人,下場會比童話里慘很多。那么,持續拒絕聽真話的結局是什么呢?就是患上老年癡呆癥,變成“困在時間里的人”。
如果你有幸看過2010年各大券商的計算機行業年度策略報告,又看過2023年的類似報告, 肯定會驚訝于它們的相似之處:
核高基、自主可控、重點軟件的進口替代;
SaaS (軟件即服務) 在云計算時代的崛起;
To B業務大有可為,重點行業客戶預算將擴大十倍;
從物聯網到車聯網乃至家居聯網,進入“萬物互聯”時代;
信息安全將從千億市場變成萬億市場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,對于概念的說法或曰“包裝”會有變化,但概念本身是不變的。例如行業應用解決方案,2018年以后被定義為“產業互聯網”;又例如“物聯網”這三個字現在提到的人已經很少了,我不知道具體改成了什么。當然也有一些新概念,例如AI,它在2023年 (尤其是上半年) 橫掃整個A股市場,成功振興了奄奄一息的A股TMT板塊。
AI概念炒作,集中體現了A股軟件上市公司的尷尬之處: 它們并不處于科技變革的前沿,不是重大科技創新的主要受益者;它們甚至不能算作“國產軟件行業”的代表。 互聯網大廠以及華為等綜合性科技巨頭的軟件開發部門,普遍比它們更強大、技術更領先、更能代表先進生產力。
其中當然也有少量例外,但是絕大部分A股軟件公司并不十分重要,這一點就連A股機構投資者自己都承認,所以不會把它們列入所謂“核心資產”名單。
拋開概念不談,從基本面角度看,A股軟件公司基本可分為五大類:
系統集成公司,也就是給海外IT大廠搬箱子的 (然后進一步墮落到給國內互聯網巨頭搬箱子) 。
軟件外包和服務外包公司,也就是給海外IT大廠做二次開發和運維的 (現在墮落到給國內互聯網巨頭做二次開發和運維) 。
地方性、行業性解決方案公司,說白了就是依靠跟某些地方或國企七姑八大姨的關系而發展的公司。
SaaS和PaaS公司,盈利能力相當感人,現金流相當不樂觀,在武裝到牙齒的互聯網巨頭面前勝算相當小。
綜合性軟件公司,就那么幾家,規模基本見頂,市值很難再有突破。
顯然,上述前三類公司不太可能成為機構投資者心目中的“核心資產”;第四類公司有戲,前提是跟“產業互聯網”概念結合起來;第五類公司是用來周期性炒概念、炒估值的。 計算機分析師普遍把寶押在“云計算+產業互聯網”上面,憧憬在企業軟件 (也就是To B) 行業也能產生一個騰訊、阿里或者至少百度這種規模的公司。
上述愿景在2021年以后迎來了徹底破滅:事實證明,在騰訊、阿里走上坡路的時候,A股“產業互聯網”公司的利潤不好看;在騰訊、阿里走下坡路的時候,A股“產業互聯網”公司的估值不好看。不管怎么說,在阿里云和騰訊CSIG (被內部人戲稱為“慘死雞”) 都在裁員的情況下,還奢談所謂“產業互聯網”的前景,顯然不合時宜。
To B泡沫的破裂,讓A股軟件行業失去了幾乎唯一的救命稻草。如果不是2022年底突然出現了生成式AI這個概念,那么整個行業都有可能徹底出局。 但是對于軟件公司而言,生成式AI概念來得快、去得也快;炒作的重點很快轉移到了電子元器件行業和通信行業 (也就是芯片算力和服務器) 。
國家扶持科技行業,這一點沒錯; 但扶持的重點是“硬科技”, 可以通俗地理解為與高端制造業結合更緊密的科技。“軟件行業”,顧名思義是軟的,與制造業的交集有限 (MES等制造業解決方案除外) ,至少在市場主流觀點看來是如此。
于是A股軟件行業再次回到了十多年前。不,它其實一直就在十多年前打轉轉,從來沒走出來過。我還認識不少研究覆蓋A股軟件公司的朋友,以前每隔幾個月會問他們有什么新觀點;后來我越來越明顯地發現,每次得到的回答大部分都是相同的。于是我換了一個問題:“現在是2024年,2019年,2014年,還是2010年?”
有人一本正經地回答:“有什么區別嗎?”
《彎彎的月亮》是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一首歌;最近幾年我又喜歡了,經常拿出來聽,尤其喜歡它副歌部分的歌詞:
“我的心充滿惆悵,不為那彎彎的月亮。只為那今天的村莊,還唱著過去的歌謠。喔,故鄉的月亮!你那彎彎的憂傷,穿透了我的胸膛。”
A股軟件行業就是那座困在時間里的村莊,永遠唱著同樣的歌謠。其實,這樣的村莊又何止一座呢?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 互聯網怪盜團 ,作者:怪盜團團長裴培